2008年6月9日 星期一

歲月地震 - 賀延光


( 四川 汶川 映秀鎮 / 2008.5.15 / 賀延光 )


這是一個大聲呼喊着 哥哥名字的青年
哥哥一家的房子在他面前已沒了蹤影 ...



四川大地震(5/12)發生至今29天
已造成:
69.142人遇難
374.065人受傷
17.551人失蹤

累計 受災人數:
46.249.048人



在眾多震災新聞的現場採訪中
賀延光的報導,特別令人過目難忘
在他部落格的日記中
有一篇「堅強中的悲傷時刻」是這樣寫的 :









( 抱着孩兒遺體的趙建中,失聲痛哭 / 都江堰 新建小學 / 2008.5.14 / 賀延光 )


這是我第二次到都江堰。十幾年前,在成都開會期間曾到此一遊,我為七八歲的兒子以盛開的油菜花為背景按動快門,留下了他童年最快樂的一次記憶。今年5月14日,還是這片土地,我鏡頭裡的新建小學,本應是學童們的快樂天堂,顷刻間,竟變成了埋葬他們的人間地獄。

春色滿園的兒童樂園,現在只交織着橘黄、黑和白三種單調的颜色,那是消防、特警和醫護人員行色匆匆的身影。大地震發生近两天了,他們仍試圖從碎磚、瓦礫和预鑄板堆砌的山一般廢墟中找尋到生命的跡象,但焦急守候的人們等到的却是一次次的绝望。

幾乎每隔幾分鐘,搜救人員就能發現一具孩子遺體。他們身邊散落的是五顏六色的書包、課本,其中一本書的封面是小熊维尼,憨態可掬的它随着微風乎而翻動。孩子遺體有的伸着手,有的蹬着腿,那是在拼命呼救和奔逃的姿態啊!還有的双臂緊緊護着頭 -- 孩子,你那麼細弱的胳膊,怎能撑得住這整個中國的一場大難!

我使勁憋着,不讓哭腔出聲,却止不住淚流满面。施救人員喘着粗氣,没有人說話,现場只有吊車、鏟車的轟鳴聲。“是他,就是他!”當一具身穿红色T恤衫的孩子遺體顯露出來時,一個守候的男人低沉地說。我抬眼看去,他没有救援人員的制服,上着黑衣,下着牛仔褲,渾身髒兮兮,一臉疲憊,鬍子拉渣。

孩子頭部露出來了,那男人蹲下身子伸出手去,竟用手機為孩子面容拍照。作為攝影記者的我正大惑不解,旁邊一個人悄聲跟我說:“他是這個孩子的爸爸,叫趙建中,這兩天一直在這兒参加救援,终於找到自己9歲的兒子趙珺毅了。”

我心裡一驚,淚水湧滿眼眶。再看那位父親,他沒有流淚,也沒有表情,只是長長嘆了口氣,然後掏出手帕,輕輕地用它拭去孩子臉上的幾絲血痕,抖落掉他滿身的灰土。

救援人員將孩子遺體抱出廢墟,趙建中静静地跟在他們身邊,然後和他們一起為孩子消毒,並用一床暗綠的薄被將孩子包裹起來。當人們再次將孩子抱起要送走時,這位堅強的父親以毫無商量的口吻說:“不,讓我來!”聲音依然低沉。

趙建中抱着兒子趙珺毅,一步步地走向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運屍車。車子的後門打開了。突然,一直緊閉牙關的趙建中仰天大喊:“ 啊 ─ ─ 啊!”這是一個中年男人的哭叫,撕心裂肺,動地驚天!在場所有的人無不動容。

地震當天,都江堰新建小學在校學生680人,逃出350人,先後救出50多人,其餘的均被深埋在殘垣斷壁之中。我知道,遇難孩童大多為獨生子女。我無法想象,孩子的死,對那些家庭究竟意味着什麼?

我身邊站着一位约有50上下的女同志,她衣着得體,眼睛哭得通红。我探探着問:“您是這所學校的校長?”
“不是。我是省纪委的,我是專門來調查學校樓房倒塌情况的。”

我看到,教學樓廢墟旁邊的辦公樓近乎無損,校周圍的樓房也還矗立着。退一步說,即便它們都被地震破壞成為危樓,只要瞬間没垮,人就有逃生的可能。
可現在,救援人員仍在絕望中努力尋找着希望。我透過他們的身影,可以清楚地看到两棵樹之間拉起的一個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書寫着12個大字:“我自信、我出色、我拼搏、我成功!”顯然,這是地震前學校掛的標語,那個時候,校園陽光一片。

我的照片,記錄了我们的好兄弟趙建中堅强中的悲傷時刻,那也是全體中國人的悲傷時刻。我聽說,許多看到它的讀者都悲傷不已。儘管傷痛永遠不會消去,我還是希望我的所有讀者能從大災大難中有所思、有所為,並相互攙扶着,相互鼓勵着,一起堅強起来。



















( 賀延光 / 北京 / 1988 / C.T )



賀延光,1951 出生
17歲那年,響應北大荒精神,遠赴 黑龍江兵團 插隊拓墾
20歲時,父親將一部破舊的相機交給他把玩
那是抗戰勝利時 日軍歸繳的戰利品之ㄧ
在黑龍江農場裡,賀延光呆了5年,勞作之餘,用相機給兵團戰友們拍拍照

1972年他回到北京,待業一陣,進入化纖廠工作
76年「四‧五」天安門事件爆發時
他組織了廠裡幹部80餘人抬着花圈喊口號,到廣場弔念周恩來
軍隊來驅趕,人群聚聚散散,趕了又來,愈聚愈多
賀延光拿了兩台相機,四處遊走拍照
事後終被逮捕,入牢五個月
「四人幫」垮台後才遭釋放

這個事件之後,賀延光發現他的個性適合當攝影記者
他先後進入 北京青年報、中國青年報 工作
採訪過 老山自衛反擊戰、91華東水災、98長江水災、廣西邊境大排雷
內蒙古大雁煤礦爆炸 、新疆巴楚地震、北京SARS等重大事件
長期的工作經驗與思考
賀延光堅定 對新聞務實、客觀與正義的責任及倫理
「要對歷史負責 !」他說

在他的部落格上,他大剌剌的說 :
" 在西藏問題上,能反省我們自己的失策嗎?
在奧運問題上,能檢討我們自己的失誤嗎?
連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都宣佈不參加開幕式了
儘管他的說辭給足了我們面子,我們真的不明其裡嗎?
面對奧運火炬傳遞史上前所未有的抗議者
難道我們除了憤怒,就不會有點別的思考?"

他反對抵制家樂福,引來成群網友的攻擊與辱罵
他表示在下筆之前,早已預料到了,但他說:
" 我是坐過牢的人,罵一罵有什麼啊
罵人只會讓我為他們悲哀
如果這樣就是愛國,愛國也太簡單了
現在的輿論有一點‘文革’的味道
其實只要講道理,就是反對我的人我也會尊敬他
罵人的人我只會小看他
罵人還會讓一些其實與他們觀點相同但願意講道理的人感到尷尬 "


20年前在北京認識賀延光,就見識了他的直爽、利落與務實
汶川大地震一發生,這個中國青年報的急先鋒(圖片總監)
機器一抓就搶票、搭車,一路趕到成都、都江堰、汶川、北村 ...
底下就是 他在部落格上傳回來的部分照片:
 








通往 汶川的陸路尚未打通,從水路撤離的災區群眾. / 都江堰 / 2008.5.15














夜以致日的救援. / 汶川 映秀 / 2008.5.17














被廢墟掩埋49個小時,67歲的數學教師 王德祥,終於獲救.
都江堰 / 2008.5.14














武警成都森林支隊 隊員為受災群眾搶搭臨時住棚,這個200多人的小村落
在地震中被完全摧毁. / 都江堰 都江村 / 2008.5.18














一位在外地打工的男子趕回家鄉,家鄉已被地震夷平地.
都江堰 都江村 / 2008.5.18














地震第7天,救援人員仍在創傷最嚴重的廢墟中尋找生命奇跡.
北川 羌族自治縣 / 2008.5.19













映秀小學的災後現場 -- 該小學近300名學生失去生命.
汶川 映秀鎮 / 2005.5.15














程林祥背着17歲兒子程磊的遺體走回自己的家 水磨鎮,在映秀鎮 漩口中學
讀書的兒子在地震中不幸遇難. / 汶川 / 2008.5.15














都江堰新建小學 救難現場 ./ 2008.5.14














地震發生時,在校學生680人,逃出350人,後救出50餘人.
都江堰新建小學 / 2008.5.14














從樂山來到汶川映秀做小生意的一對夫婦,守着9 歲兒子的遺體嚎啕痛哭.
地震中,映秀小學近300名師生不幸遇難. / 汶川 映秀鎮 / 2008.5.15













程林祥手中握著的孩子相片,他沒躲過地震的襲虐.
汶川 水磨鎮 連山坡村 / 2008.5.21














35歲的劉志珍和婆婆相擁働哭,她17歲的兒子在地震中遇難.
汶川 水磨鎮 連山坡村 / 2008.5.21













全國哀悼日第三天,只有幾戶人家的連山坡村一組,一時找不到國旗,只好用
一塊红布"降半旗",左方的母親抱着鑲有兒子遗像的鏡框合影,另一位母親
的兒子至今下落不明. / 汶川 水磨鎮 / 2008.5.21















附記兩篇 令人印象深刻的訪問報導 :






【美國 ‧紐約時報】



「小小的屍体冰冷,中國悲痛欲绝」


到處都是屍体。有些被裝載白色的乙烯袋子里放在地上,有些蓋着他們最喜歡的毯子或穿着新衣服。有那麼多屍体需要被火化。他們都是孩子。
“我們的悲痛無法形容。”39歲的Li Ping眼眶红腫,他和他的妻子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一套粉红色的睡衣套在他們八歲女兒Ke那瘀青、赤裸的屍体上。“我們結婚晚,孩子要的也晚。她是我們唯一的孩子。”

周一襲擊了四川的地震,迄今已在中國境内奪去了超過19000條生命,數千人下落不明或被困在廢墟之下。這個當地太平間裡的残酷場面成為了一個悲惨的纪念:在一個大多數家庭只允許生一個孩子的國家,有那麼多遇難者是孩子。表面上,這些孩子(的死)象徵着地震無差别的残酷,但這種惨景,在父母嚴重的指控下,却是人為的。

都江堰附近的幾所學校在上課的時候倒塌。周二,總理温家寶視察了其中兩所,其中之一是新建小學。(這所學校學生的)父母們说,官方告訴他們死亡學生有二十人。
“我是温家寶爺爺,”官方媒体新華社報導,總理在看到兩名孩子被拉出廢墟時說道,“孩子們,一定要挺住!一定會得救!”
但(我們)周三下午和周四早上在太平間採訪的憤怒的父母們說,當地政府對總理撒謊,隐瞞了新建小學的實際死亡人數。他們估計至少有400名學生遇難。幾位父母指責當地政府第一時間救援缓慢,並且對學校建築的安全性提出疑問。同時他們還憤怒於,整整兩天内,(當地)官方阻止他們搜救自己的孩子,在父母們组成特别委員會用以抗議之後,才允許他們接近屍体。

“温家寶來之前,整個學校塞滿了孩子的屍体。”早上天没亮,一位與丈夫一起,伴随着他們八歲女兒的屍体坐在太平間門外的母親說,“她爸爸和我從地震一開始就站在學校門外。我門向政府懇求:‘如果她死了,我要看到屍体,如果她還活着,讓我見見她。”
她的丈夫,一個瘦削的男人,向着兩支蠟蠋的黄色光芒探過身去。“我們告術訴你的都是真的,”他說。“把事實傳播出去。”
這個太平間距離都江堰市一小時車程,位於一條偏僻的鄉村公路邊,周四凌晨1點50分就被人擠满了。父母和其他家庭成員們在孩子們的屍体旁圍成一團。有些人燒着纸錢好讓他们逝去的孩子在死後得到好的生活。在一個房間裡,25個小小的屍体散放在地板上。有些孩子已經被带走了;一個空的白色屍袋放在一只運動鞋和一條骯髒的男童褲旁邊。有些家庭把花和香插在空水瓶裡以作悼念。
“那邊還有更多。”一個男人指着後面的門说。他走到門外人行道上,不說了。很多蓋着布單的屍体,在水泥地板上排成两行。其他的被放在旁邊的房間裡。父母們嗚咽着,或者静静地坐在屍体旁。
“他們都是學生。”那個穿藍襯衫的男人說。“看,”他指着一具屍体旁红白相間的夹克說,“這是学校校服,”他指着一個米老鼠背包,“這是書包。”
這两列屍体將被巨大的鋼鐵熔爐焚化。在中國,大多數死者都会被迅速火葬。通常,有足够的時間舉行葬禮,但父母們說,(當地)官方擔心來不及焚化這麼多屍体。所有有些父母被問道,能不能讓他們的孩子和逝去的朋友們一起火葬以節省時間。
父母們說,他們只被允許在周三辨識屍体。这些屍体被停放在新建小學操場上兩天之后,周三(當地)官方開始把他們送到太平間。

這場地震在周一下午2:28襲来,很多父母飛奔向學校。新建小學有大约600名學生,年齡從7歲到12歲。當父母們趕到時,大多數建築已經倒塌。他們赤着手,發瘋般地扒開磚石和混凝土石。
“我們懇求管理人員帮助我們。”一位母親,39歲的Chen Li說。她周三来到太平間辨識她六年级兒子的屍体。“我們大喊:‘軍隊在哪裡?派他們来帮帮我們!’”
父母們說,鄰居和附近大學的學生們在下午4点趕來,帮助他们挖掘。當地政府和學校管理人員也來了,但看了看情况又走了。又過了两個小時,大隊武警趕到,告訴父母們離開,因為這裡太危险。父母們被轉移到學校門外,不能在官方挖掘時觀看。
陳女士說,她的兒子Zhang Yanxin,就是在那天被找到的,然後和操場上的其他屍体一起,被毫無遮蓋地留在雨中。她說,就在周三温先生抵達視察前一會兒,兩輛卡車來到這裡,運走了屍体。
“我想有50具屍体被那兩輛卡車運走了,”陳女士說,“我問那些人:‘你們要把屍体運走嗎?’”
但是她说,當地官員騙她說他們運的只是帳篷。

父母們說,他們對學校周二的情形極其愤怒,於是他們成立了一個委員會,對當地政府提出控诉。我們無法聯繫都江堰市官員作出評論,但是父母們說,周三把孩子們的屍体轉移到太平間以後,官方變得温和起来,還提供了豪華巴士给等在校外的人們。
周三,在太平間裡,父母們走過房間裡排列着的屍体,掀起布單,盼着不要發現自己失踪的孩子。 87岁的Cai Changrong,抱着九歲女兒的骨灰罈,他的妻子Hu Xiu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我們在她的身体上没發現任何瘀傷或創傷,”母親胡女士说,“但是她的指甲都没了。她想挖出一條路来。我認為我女兒是窒息而死的。”

一些父母希望對都江堰的學校的建築質量作出調查。他們說,該市有六座教學樓倒塌,而其他政府建築還立在那裡。一名男子說,官員們在新建小學(這事上)另编了两套瞎話,儘管這所學校在兩年前的一次安全檢查中被評為不合格。此言論無法得到證實。
那位给死去的女兒穿上衣服的李先生,也說他相信學校建得很差。地震後幾分鐘他就趕到了學校,随後花了四個小時尋找他的女兒。他的手臂在挖掘中瘀傷,指甲斷裂流血。
他驕傲地舉起他的手機,展示他女兒Ke在上周拍的照片。但周四早上,他和他的妻子却在準備女兒的火葬。他們費力地给她穿上粉紅色睡衣,然後又給她穿上灰白色的運動衫和褲子。 她的媽媽在她黏结的黑色頭髮下放了一套白色絲绸的喪服。
李先生說,他1997年失去了工作,靠着一点点福利金生活。他說,這所學校裡塞滿了貧困家庭的孩子。“我的女兒是個非常好的學生,”他說,“她是個文静的女孩子,她喜歡画画。我們给她穿這些衣服是因為她喜欢。”
他說,他感到憤怒和悲傷。他說他周二在太平間找到他女兒時,她的屍体還是暖的。他想知道她在廢墟下活了多久。然後,他轉過臉,微微俯下身,在她的耳邊悄聲说:
“我的小女兒,”他輕聲说,“你總是自己穿衣服,但現在得我给你穿了。”



JIM YARDLEY, 2008.5.15










【南方週末】



「真相比榮譽更珍貴」




5月23日,四川省教育廳副巡視員 林強上書四川省委宣傳部及2008奧運火炬傳遞四川組委會,請求轉讓其火炬手及觀摩北京奧運會資格。 本報記者聞訊,就此專訪了林強先生。

南方:做火炬手和觀摩北京奧運會是很高的榮譽,而你居然要求轉讓自己的這些榮譽,這是一個讓人震驚的事件。 你這個舉動主要基於什麼考慮?
林強:主要基於我現在的心情。 我現在的心情很沉重。
南方:為什麼這麼沉重?
林強:因為大地震。 那麼多學校倒塌,那麼多孩子無辜犧牲,我想只要有一點點良知的人,都會受不了的。 何況我是一個教育行政官員。
南方:也就是說,作為教育行政官員,你認為自己負有特別的責任?
林強:當然。 學校倒塌是一個社會事件,全社會都有責任。 但是教育系統的責任最大。 我作為一個教育行政官員,應該有一份負罪感。
南方:你的這種感受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林強:從我目睹悲劇現場的那一刻開始。
南方:能介紹一下具體情況嗎?
林強:我可能是四川第一個直抵重災區的教育行政官員。 13號上午我接到命令,把海南來的一支專業救援隊安全送往北川。 到了設在北川中學的救援指揮部,已是14號凌晨5點多。 救援隊馬上投入戰鬥,我插不上什麼手,就帶著攝像機走到縣城去。 那時指揮部到縣城的交通還沒有恢復,大型機械進不去,救援隊伍主要集中在北川中學。 我想一個人去看看縣城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南方:你看到的最震撼的場景是什麼?
林強:我看到一個家長在痛哭。 一座五層樓塌了,把孩子壓在下面爬不出來,又沒有救援隊,家長看著自己孩子的生機一點點地流失,但完全無法可想。 我趕到的前四個小時,孩子就在家長眼皮底下去世。 家長一直哭,一直喃喃地說那是我娃娃,我娃娃成績多好多好。
南方:這樣的場景,你到現場之前有過心理準備嗎?
林強: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準備。 心裡特別難受。
南方:當時你直接的反應是什麼?
林強:我馬上把我身上所有的錢——那天走得急,錢帶的也不多,就一兩千塊錢——我全部掏出來塞給她,她不要,說娃娃都死了,還要錢幹什麼。 旁邊的人把錢接過去幫他塞到口袋裡。 我也知道這錢對她沒有意義,但我就這一個安慰方式,我當時沒有別的辦法。
南方:實際上只是反映你的一種自我救贖的本能。
林強:對。 是一種自我救贖。 我當時特別自責。 作為教育行政官員,我固然沒有直接責任,但在良心上,我對不起那個學生,對不起那個家長。
南方:你也可以不這樣自責,畢竟,這是八級地震,你可以把原因都歸為不可抗力啊。 比如四川教育部門就剛剛宣布校舍倒塌五大原因。 一是地震超過預計強度。 二是災情發生在上課期間。 三是學生集中的教室和走廊屬於薄弱環節。 四是校舍陳舊落後。 五是學校建築在抗震方面有設計上的先天缺陷。 總之主要是天災造成的,這麼一來,自然就無須問責了。
林強:當然有天災因素,但天災並不必然導致悲劇,把悲劇推諉於天災,在道德上是一種偷懶的做法。
南方:具體到你看到的那個場景而言,到底是天災還是悲劇呢?
林強:我認為主要是悲劇。 因為那個學生並不是非死不可,他所在的那個學校,並不是非倒塌不可。 我拍了一個學校,離北川中學也就七八百米的距離,根本就沒有倒,一個人都沒有死,就傷了三個。
南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天壤之別?
林強:原因很簡單。 那個沒倒的學校是中科院捐建的一個希望小學。 有捐贈人的監督,質量就有保證。 倒塌的學校,大多數應該說不存在這樣的監督機制,質量也就沒辦法保證。
南方:這就是說,不完全是天災殺人。 缺乏監督的體制慣性,放大了天災的殺人效應。
林強:天災人禍總是相輔相成的。 這一點我原來在理論上並不是不清楚,但原來想像的後果,最多也就是一些經濟上的損失罷了,很少跟生命上的悲劇聯繫。 這次親眼見到這麼慘烈的生命悲劇,用慘絕人寰來形容,也決不過分。 這對我的心靈衝擊,實在太大了。 就從這一刻起,我容不得任何對生命悲劇的推諉。 面對那麼多孩子的亡靈,面對那麼多破碎的家庭,如果生命的價值還不能戰勝官場潛規則,我們還要官官相護,還要你好我好大家好,那我們就太沒有良心,就太無恥了。 那我們就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更談不上做一個教育工作者了。
南方:所以你要請求轉讓你的火炬手及觀摩北京奧運會資格?
林強:對。 從一定意義上說,我是個罪人,我應該向那些冤死的孩子,向他們的親人,向社會負荊請罪,應該向他們下跪,而不應該披上榮譽的長袍。 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贖罪,只好用轉讓火炬手來自我救贖。
南方:你的請求會得到批准嗎?
林強:我現在還不知道。 但我希望我的這個小小願望能夠得到尊重。 而且我不只是要轉讓自己的資格,我更希望張藝謀先生能夠體察大地震造成的特殊的社會氛圍,體察大地震對國民心理的巨大震撼,對他導演的奧運會開幕式做出相應調整。
南方:你認為主要應該朝哪個方向調整?
林強:奧運會開幕式應該隆重,但更應該素樸,更應該莊嚴,更應該體現我們民族悲天憫人的情懷。 在當前這個大背景下,一個沒有悲憫元素的奧運會開幕式是很難想像的。 當然不止是開幕式,北京奧運會的整個基調,現在都需要調整。 我們傷痛,但我們堅忍不拔,這應該是調整的主要方向。
南方:這個創意很好。 但是怎麼落實呢?
林強:就從火炬手人選的調整開始。 把擔任火炬手和觀摩奧運會開幕式的機會,盡可能讓給抗震救災的英雄代表,死難者親屬以及災區人民代表,這更能彰顯中華民族的不屈精神,讓奧運火炬傳遞成為心靈和生命的接力。
南方:你的思考極具價值。 但這種思考在教育界有代表性嗎?
林強:實話實說,沒多少代表性,只是我個人的想法。
南方:我聽到的一個聲音或許可以佐證你的判斷。 這個聲音是說,過去一些人總罵中國教育這不好那不好,但現在他們可以閉嘴了。 這次大地震中,中國教育交出了一份非凡的成績單,很多老師捨己救人,為保護自己的學生付出生命的代價,甚至很多孩子也挺身而出,冒著生命危險搶救自己的同伴,這麼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蹟,說明中國的教育是成功的,沒有做錯什麼。
林強:這個聲音在教育行政系統確實比較突出,但它的突出恰恰說明我們的教育行政系統問題很大。 其實換個角度思考,從人道的角度思考,就會得出完全相反的答案。 那些老師確實偉大英勇,那些孩子確實偉大英勇,但偉大英勇並不一定要用送死來表現。 如果我們做教育行政的都盡職盡責,讓腐敗在教育領域沒有多少空子可鑽,我們的校舍就不難跟我在北川看到的那所希望小學一樣堅固,那些老師、那些孩子就不會白白送死,現在已經發生的那麼多的生命悲劇就可以盡量避免。 最應該得到保護的人反而得不到保護,反而夭折了,這是我們做教育行政工作的恥辱。 我們應該反思,我們應該懺悔,而不能用英雄的生命悲劇來為我們自己推卸責任,來給我們自己貼金。
南方:我注意到你特別強調悲憫兩個字。
林強:我這麼強調悲憫,是因為教育系統現在最缺乏的,就是缺乏悲憫。
南方:這有些什麼樣的具體表現?
林強:時至今日,我們還沒有積極對校舍倒塌進行系統分析和總結,還沒有積極對悲劇責任主動調查取證,更沒有積極對死難者家屬道歉;所有這些對生命負責的態度和措施在我們的心目中份量並不重,這都是具體表現。
在大地震中失去孩子的父母,正含著眼淚,沒日沒夜地在倒塌學校的廢墟中尋找建築材料,作為以後評估的依據。 他們不單是為了讓自己死去的孩子在天堂得到安息,更是為了以後千千萬萬的孩子不再遭遇這樣的悲劇。 作為教育工作者,作為人民的公務員,我們本來應該在歉疚的前提下感激他們的這種行為,我們不但要尊重他們,而且要用全力支持他們的行動。 但現在教育系統很少人願意這麼想,很少人願意這麼做。 當然大家現在都很忙,要安排災區考生高考,要塑造抗災模範,要統計物質損失,要規劃災後重建。 這些工作確實都非常必要,大家為這些工作忙得焦頭爛額,完全可以理解。 但無論怎麼忙都不能忽視,孩子們的亡靈需要一個說法,家長和整個社會期待一個說法。 如果發生了那麼大的悲劇,我們卻一點反思都沒有,一個說法都沒有;如果我們總是把自己的名譽和前程看得比孩子們的生命更重要,這樣下去,怎麼可能有心靈的提升和機制的重建? 又怎麼可能永絕後患?


南方周末記者:陳敏


( 林强,四川資中人。1973年入伍,1987年轉業到四川省教育廳工作,歷任副處長、處長、四川省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现為四川省教育廳副巡視員。)






5 則留言:

  1. 天佑四川,天佑善良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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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曾透過各個管道想買一本來看
    賀延光- 眼光- 攝影集. 陳小波編著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7年
    但買不到.令人懷疑是否為禁書? 拍攝SARS太敏感?
    陳小波在平遙攝影節所出編列的10本攝影集.就獨缺了這麼一本是買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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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看完林強的說法,讓我想到丁子霖在六四19周年前幾天說的話:

    千百年來,尤其是半個世紀以來,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草民百姓,或者視人命如草芥,或者視生命如天
    命,都不把生命和人的價值當回事。
    人們不會忘記19年前鄧小平「死20萬,保20年穩定」的狠話;人們也不會不記住19年後今天地震死了
    那麼多人,竟然還有人冷血地發話,要媒體堅持所謂的「正面報導」。這不禁讓人們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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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每張看了都令人鼻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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