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假面 - 黃子明

( 陳桃 / 2009 / 黃子明 攝 )


關於「慰安婦」
我們真正瞭解與關心多少?

資深的媒體攝影工作者 黃子明
以三年時間的陪伴與投入
紀錄了她們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其中
「阿嬤的假面告白」系列
讓我們看到受傷生命的不堪與毅力
歲月的面具
在阿嬤們的臉上或手上
訴說着無常、無言的悲涼
即時如此
她們仍然勇敢地站出來發聲

黃子明 說:
對我而言
最重要的是
這些影像讓一群人類黑暗歷史見證者、也是受害者站出來
她們之中願意挺身而出的
可以拿下面具向世人控訴結構暴力
還有壓力的人
依然可以委身面具之後
等待一個公道












陳桃
1922年生
台灣台北市人
受害日數：約1095天（1942/06—1945/08)
受害地點：印度安達曼群島

受害經過：
十九歲那年，阿嬤在上學途中遇上日本警察
警察說帶阿嬤上學，卻去了高雄港邊搭船
那一天改變阿嬤一生的命運，從學生變成慰安婦
阿嬤曾喝消毒水自殺未遂
也因為懷孕後流產導致不孕

阿嬤的痛：
阿嬤返家後，遭她的叔叔以「家裡容不下臭賤女人」言語辱罵
二十八歲結婚，婚後不孕，遭婆婆逼迫離婚
阿嬤從此獨居，八十三歲還得做椰子批發生意
劈椰子、搬椰子、賣椰子養活自己


阿嬤的話：
「日本政府不道歉、不賠償，難道我們的青春要白白被糟蹋嗎？」


















何秀鳳
1926年生
太魯閣族
受害日數：540天（1944/09—1946/03)
受害地點：台灣/花蓮/秀林鄉

受害經過：
18歲那年
阿嬤在日本警察壓逼下成為性奴隸
工作五天後逃跑，被日本警察派出的五、六名青年團團員抓回去
還在腳後放竹子罰跪，令她非常痛苦
加上言語恐嚇和辱罵，讓她不敢再逃跑
因此懷孕生下一女

阿嬤的痛：
因為未婚懷孕，阿嬤被村人罵是「不要臉的東西」
一個人離鄉到台北，靠著幫人洗衣服賺錢養孩子
阿嬤終生未婚，她的女兒三十八歲時罹患血癌早逝
她在今年因肺癌去世


阿嬤的話：
「我的傷口，要到我死的那一天才可能忘記，這不是我自己造成的，是日本人給我的!」


















吳秀妹
1917年生
桃園客家人
受害期間：約300天（1940--1941)
受害地點：廣東省河南市

受害經過：
十九歲那年，阿嬤被養母賣到旅社當女傭兼接客
二十三歲那年，她被強押到前線慰安
行前，阿嬤被迫在港邊脫光全身衣物，赤裸接受軍醫檢查
在戰地初設的慰安所，阿嬤接客超過二十人
性飢渴的士兵早脫褲子在門邊不耐等候地猛敲門催促
變態的士兵則在天窗上窺探不堪的接客場景

阿嬤的痛：
阿嬤曾有過兩段婚姻
但先生都待她不好
因墮胎傷了身體無法生育
目前獨居在孫子所有的房屋
最大心願是日本政府賠償
有一筆錢可以買個屬於自己的小房子
安心住下來


阿嬤的話：
「當時的糟蹋，讓我身體變不好，他們（日本政府）會忘記，我是永遠忘不了的。」


















林沈中
1927年生
太魯閣族
受害日數：420天（1944/12--1946/02）
受害地點：台灣/花蓮/榕樹營區倉庫

受害經過：
17歲時遭日本警察強迫到部隊服侍軍人
白天洗衣、煮飯，晚上提供性服務
日軍沒有提供安全措施
即使懷孕了也得繼續提供性服務
曾因此流產三次

阿嬤的痛：
曾結婚四次，離婚三次
每一任丈夫聽到村人耳語阿嬤過去遭遇後
嚴重影響夫妻感情
最後都以離婚收場


阿嬤的話：
「有時候我會想，我的生命好像在那時就已經結束了。」


















李梅（化名）
1923年生
新竹客家人
受害天數：730天（1943/08—1945/08）
受害地點：中國/海南島

受害經過：
廿歲那年
阿嬤被一名開旅行社的鍾阿瀾騙到海南島成為慰安婦
由於當時她未婚生子
行前還向鍾阿瀾借五百圓給她的養母當安家費
以代為照顧年幼的兒子
被騙到海南紅沙後
平均每天接四五名日本商社職員或台灣軍夫
時間由晚上六點到隔日清晨六點

阿嬤的痛：
戰後在海南等回台的船班一年
花光了辛苦賺來的錢
回首人生
阿嬤除了年輕時讀雜誌、看電影
感到有一些愉快之外
她一輩子似乎從未曾快樂過


阿嬤的話：
「最心痛的事就是被騙去當慰安婦。」


















李阿慧（化名）
1922年生
台灣台北人
受害日數：1170天（1943/12—1947/02）
受害地點：菲律賓、印尼

受害經過：
二十一歲那年
阿嬤是青年團的一員
空襲時須做救援、消防工作
經人招募到南洋海軍醫院擔任看護婦助手六個月
後來被迫成為慰安婦

阿嬤的痛：
阿嬤認為做過慰安婦，非常羞恥
但自覺「做錯了」、「沒守住」
才會被騙去
阿嬤相當自責
返台後自認「要走正當的路」
開始拜佛求懺悔
至今從未間斷


阿嬤的話：
阿嬤七十二歲後罹患老人失智症
不再記得過去痛苦的事
她變得笑口常開，天真如孩童
逢人就說：「我不知道那事，我沒做過。」
這疾病讓阿嬤意外成為一個「快樂無憂」的老人
但她永遠記得緊急在飯桌下躲空襲的場景


















蘇寅嬌
1923年生
新竹客家人
受害天數：630天（1943/08—1945/04）
受害地點：中國/海南島榆林市

受害經過：
二十歲那年
阿嬤和她妹妹一起被騙成為慰安婦
接客時間從晚上六點到隔天清晨六點
遇到日本軍心情不好或喝醉酒時
就被當成出氣筒，胡亂罵一通
後因盲腸炎開刀
身體虛弱無法再接客
才得以返台

阿嬤的痛：
當年在海外躲空襲時
炸彈、飛機滿天飛的場景
是她這輩子最難忘的痛苦回憶
讓她返台後
常夜裡做惡夢，睡不安穩
她已在去年去世


阿嬤的話：
「最令我感到悲傷的是，迄今為止日本人仍然不知道我當年被騙做慰安婦，所帶給我的終生痛苦。」


















陳樺（化名）
1924生
台灣台北人
受害日數：700多天（1943/01--1945/12)
受害地點：菲律賓

受害經過：
十九歲那年
有日本人徵召護士助理
阿嬤抵達後才知是擔任慰安婦
在前線為日軍提供性服務，還要躲空襲
曾目擊同去的女伴在身邊被槍彈擊中身亡
阿嬤不忍女伴屍骨流落海外
還剪下她的一截指甲和頭髮，帶她回家
但無法找到她的親人
阿嬤將她埋在圓山的靈骨塔
每年定期祭祀她

阿嬤的痛：
返台後，阿嬤不知為何無法生育
後來還罹患子宮頸癌
過去遭遇讓她自覺是她一生難除的污點
除了丈夫以外
不敢讓其他人知道，就怕丟臉
長期跟隨的壓力
阿嬤即使外表福態樂觀
卻有嚴重的高血壓
一想到過去就頭痛


阿嬤的話：
「以為是去打拼，要當看護婦，竟是這樣。一個好的千金小姐，卻被騙去，想到當時，讓我的心很痛。」


















陳鴦
1922生
台灣台北市人
受害日數：1424天（1943—1947）
受害地點：緬甸

受害經過：
二十一歲那年
阿嬤應徵到緬甸食堂泡咖啡
一週後被迫成為慰安婦
因抗拒遭慰安所管理員佐藤摑耳光
致左耳膜破裂
每年有三至六個月
還要被抽調到山上偏僻部落提供性服務


阿嬤的痛：
阿嬤左耳膜受傷後
到現在還是聽不見聲音
戰後返台沒有結婚
因擔心過去經驗會影響婚姻幸福而不願嫁人


















蔡芳美
1931年生
太魯閣族
受害日數：420天（1944/06-1945/08）
受害地點：台灣/花蓮/秀林鄉

受害經過：
十三歲那年慘遭日軍強暴
連續一年多，每晚都被輪暴
受害處就在離家不遠的軍用倉庫裡
戰後，阿嬤總繞道而行
不敢再路經該處
面對自己那可怕的過去

阿嬤的痛：

阿嬤始終保守這秘密
直到丈夫臨終前
她勇敢坦承秘密並請求丈夫原諒
得到丈夫臨終遺言：
「有誰沒有過去呢？那時戰局很亂，我被徵召出去，沒留在身邊保護你，責任不該完全歸你。」


阿嬤的話：
「我曾受的傷，即使有藥可醫，也永遠不會好，我只能藉助上帝的力量幫忙。」


















蔡桂英
1925年生
新竹客家人
受害日數：約365天（1943--1944）
受害地點：中國/海南島榆林市

受害經過：
18歲那年
阿嬤被騙到海南島「食堂」工作
直到戰爭結束
「食堂」始終沒有蓋好
阿嬤一直在「慰安所」工作
平均一天接十多名客人
曾有日本軍在性交時拿器具插入她的下體
讓她痛苦不堪

阿嬤的痛：
因在慰安所頻繁接客
致使子宮炎隱疾不斷
阿嬤擔心無法生育
會被丈夫和公婆嫌棄
返台後遲遲不敢嫁人
她已在前年因癌症去世


阿嬤的話：
「到海南島的過去，讓我一輩子失去做為女人的價值，因此變成沒有用的人，不會再有幸福的未來。」


















盧滿妹
1926年生
新竹客家人
受害天數：約365天（1943--1944)
受害地點：中國/海南島榆林市

受害經過：
十七歲那年
阿嬤從一名採茶女孩被騙成為慰安婦
平均每天接二十幾名軍人
有這些對性有特殊癖好的軍人
很會欺負阿嬤，要她翻來覆去
用各種姿勢滿足他們的性需求
任由他們糟蹋
因此懷孕還是要接客
直到八個月身孕才能返台
後產下一子
僅三十八天大，罹患瘧疾早夭

阿嬤的痛：
戰後返家不到一年
阿嬤的兒子、養父、養母相繼過世
僅剩她孤伶一個人
三十八歲才結婚
婚後丈夫聽說阿嬤曾去海外的閒話而影響夫妻感情後離婚
她獨自撫養一個小兒麻痺的孩子
目前靠幫警察洗衣服維生


阿嬤的話：
「假如當年沒去過海南島，說不定我現在會是個官夫人？」








阿嬤的假面告白

黃子明 / 2010


公元2000年12月7日至12日
在日本東京靖國神社附近的九段會館舉行一場「女性國際戰爭法庭」
（Women's International war Crimes Tribunal 2000，簡稱2000東京大審）
在一場歡迎晚會上
來自台灣、中國、南北韓、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尼、東帝汶、荷蘭等國的前日軍性奴隸受害者
暫時拋卻傷痛
用歌舞展開跨語言的交流
林沈中、蔡芳美、鍾榮妹等幾位台灣原住民阿嬤發揮她們歌舞天份
在「娜魯灣多伊呀娜呀嘿……」歌聲中
帶動全場氣氛到最高點

在那場晚會的現場
我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
這些年過七八十歲的老人
多數沒受過良好教育，甚至目不識丁
但來自不同國家的她們
許多人卻可以用流利的日語交談
可以共同吟唱彼此熟悉的歌謠
當年受日本殖民或佔領統治的歷程
讓她們對加害者多了一份矛盾且複雜的情感
如今也成為她們向日本政府討公道的共同基礎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深入接觸「慰安婦」議題
看到現場那麼多國家的受害者，實在有些震撼
以前在台灣雖也曾看過相關新聞
但很巧都非我工作上主跑的新聞事件
當年我自費以媒體工作者身分
與其他61位台灣代表團成員一起赴日
目的是希望能收集相關資訊
並與當事人取得直接聯繫的管道
這次的日本之行，也正式開啟我拍攝台籍慰安婦的計畫

回台之後
我先選定6位阿嬤做為我拍攝的對象
3位住在花蓮縣的原住民阿嬤
她們當時都在原住部落附近的日軍營區擔任打掃雜務工作
後來卻被迫充任慰安婦
3位住在新竹縣新埔鎮的客籍阿嬤
她們當年原本應徵食堂服務生及看護助理
而被騙到中國海南島成為日軍性奴隸
這基本上是台籍慰安婦受害地點的兩種類型
一在本島，一到海外
但不論在本島或海外
也不管受害時間長短或原因為何
痛苦的經驗並未隨著戰爭結束而停止
社會及家庭的壓力
仍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們一輩子
讓她們抬不起頭來
甚且嫌惡自己的身體

由於我本身在報社工作
對於拍攝這種需要建立高度信賴感的對象
記者的身分在剛開始反成了一種阻力
而且因為工作方式與平時跑新聞時也不相同
基本上我都利用休假日去阿嬤家裡拍照
且一待就是一整天，甚至連續兩天
對阿嬤其實也形成一種壓力
後來才從婦女救援基金會社工那裡得知阿嬤的疑慮
我持續做了一些調整互動的方式
就這樣以一己之力拍了近3年
和阿嬤甚至她們的家人由生疏而熟識
拍攝情況也漸入佳境
到了2003年
婦援會希望我能協助記錄阿嬤接受身心治療課程活動
由於這些課程有多位不願暴露身分的阿嬤參加
所以採取閉門上課方式進行
我考慮這是另一個能深入拍攝阿嬤內心世界的機會
盡管有許多的限制，但我仍決定加入

婦援會是台灣首先投入慰安婦議題的NGO團體
多年來也持續推動此一議題的社會運動
更對阿嬤提供生活照顧及進行身心治療
我曾參加多位孑然一身的阿嬤告別式
在她們人生最後一刻
只有形同家人的婦援會社工到場為她們張羅後事
從一個社工員的角色來說
我看到台灣新一代女性在專業角色的成功及努力
她們每一個細節都站在阿嬤的角度去思考
善盡一位社會工作者的職責
但我也逐漸發現
身為媒體工作者
與社福團體合作過程中無可避免地會產生理念衝突的問題
曾經，為了阿嬤抽菸及身心治療過程中一些戲劇扮演的照片是否適宜發表的問題
我們抱持不同意見
以媒體工作者（或說是影像創作者）的角度
這些照片能鮮活地反映阿嬤內心情境
因為許多阿嬤當年在慰安所透過抽菸來排解壓力
甚至超過半世紀隱忍在社會道德壓力下生活
因此養成習慣，數十年菸不離手
如今可能算是她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慰藉
但社會工作者會認為這些影像可能讓不了解這群受害婦女遭遇的人
對阿嬤們產生負面評價
尤其傳統上，我們社會對女性抽菸仍有刻板印象

這組阿嬤彩繪自己的系列照片
材料是我開車載著林惠愛老師去購買
然後與社工們共同為阿嬤翻模
對阿嬤來說是第一次體驗
她們也搞不清為何在她們臉上敷石膏繃帶
當完成面具實體翻模後
老師要阿嬷畫出自己想要的樣子
或是自己記憶中年輕歲月的美好模樣
藉由面具的彩繪
然後在團體的分享過程中
敘述自己生命中不為人知的故事
有傷痛、有歡樂
還有嚴肅的族群意涵等
許多內容在團體融洽氛圍中
由阿嬤親口道來
特別令人動容

在身心治療課程中
我不僅是個記錄者，也曾與老師、社工共同參與其中
而透過親身參與，當然更能深入了解她們不易顯露的內心世界
這對我後來將關注焦點集中在阿嬤的身心療癒，有密不可分的關聯
老師透過戲劇、美術、音樂等形式
讓阿嬤重建對自己身體與意識的主體性
試圖洗除她們的自我嫌惡感
這種療癒過程近乎舞台劇的一幕幕場景
對我在尋找影像表現形式有極大的啟發作用
同時也解決時間軸上，某些影像無法彌補的缺憾。

許多紀錄片或影像工作者把創作視為社會改造或運動的工具而多所涉入
但我拍攝慰安婦的原始動機
卻為一份家族的因緣而起
小時候在台南老家客廳神案旁
擺放一張穿日本軍人的肖像
是我三叔公的遺照
從初識事物開始
那應是我見過的第一照片
他在二戰期間被徵召到南洋當日本軍夫而戰死
由於未婚無子嗣
我父親按民間習俗承繼他的香火
照片至今跟著我
在我從事攝影工作後
誘發我想要拍攝台灣參與過戰爭的人
包括台籍日本兵、韓戰「反共義士」等
慰安婦也是其中一個子題
可以明確地說
我並非基於社會運動的理由而投入

如今對我而言
最重要的是
這些影像讓一群人類黑暗歷史見證者、也是受害者站出來
她們之中願意挺身而出的
可以拿下面具向世人控訴結構暴力
還有壓力的人
依然可以委身面具之後
等待一個公道